离婚之后,我妈成了我们村出了名的厉害角色。她总是这样数落我:“如果不是因为你,我早就找个有钱的嫁了。”村里的人在背后窃窃私语:“嫁不出去就拿女儿当借口。”老爸更是冷嘲热讽:“就你妈那火爆脾气,又生不出男孩,也就只有那四个儿子都娶不到媳妇的男人才肯要她。”结果,真有个小老板看上了我妈。这时,老爸开始后悔了:“玉琼,我们还是复婚吧,一家人好好过。”

在我七岁那年,我爸爸和城里的一位女士好上了。
我妈一发现这事儿,立刻提出要离婚。
于是我们两家人围坐一桌,开始了一场谈判。
我奶奶简直高兴得要命,她大声说:“你总算明白过来了,这么多年连个带把的都没生出来,早就该离开我们家了。”
“但是宝贝不能跟你走。”
我爸爸急了,他说:“我带她干嘛?小陈可不会帮她照顾。”
小陈就是那个城里的女人。
奶奶瞪着他:“你懂什么,养大一个女孩子能花多少钱?等她初中毕业就能去打工,结婚还能收到彩礼,这笔买卖你也不亏。”
舅妈轻声劝我妈:“不带小孩最好,你再嫁也容易。你还不到三十,还怕找不到好人家吗?”
我妈冷冷地说:“凭什么我生的孩子,最后让他们拿彩礼?”
“这好处我能自己独吞吗?”
“如果你们不把宝贝给我,我就不签字,你也就别想和那个女人结婚。看谁能耗得过谁。”
那时候乡下的离婚大多是私下协商解决的。
孩子通常默认跟着父亲。
除非父亲愿意放手,否则母亲是带不走孩子的。
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物品,被人拉来扯去。
最后,爸爸急着成为城里人,他让步了。
我悄悄地走到妈妈身边,小声叫她:“妈妈……”
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:“你叫个什么劲?”
“带着你这个累赘,我以后还想再找个好人家吗?”
爸爸让步的条件是以后不再支付抚养费,但是舅舅和舅妈帮我们争取到了老宅。
那是一座黄泥墙、稻草屋顶的房子,一下雨就到处漏水,西厢房已经塌了一半,好多年都没人住了。
奶奶嘲笑我们:“是我和青林宽宏大量才把这房子给你们。你看看村里那些离婚的女人,哪个不是空手走的?”
“你们得感谢我们的恩惠。”
那天晚上,她就把我和妈妈的东西打包扔了出来。
雨后,乡间的小路变得泥泞不堪。
推开老宅的门,一股潮湿和霉味扑面而来。
一群不认识的鸟突然飞出来,擦着我的脸飞过,吓得我尖叫不止。
我紧紧抓住舅舅的衣角,小声问他:“舅舅,我和妈妈能去你家吗?”
舅舅和舅妈现在住的这栋房子,是外公在世的时候亲手搭建的。
那会儿,妈妈还偷偷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帮忙。
这房子有两层高,总共有四个卧室。
我还记得,我很小的时候,外公抱着我,指着二楼东边的房间对我说:“宝贝,那间房将来就是你的。”
直到外公半年前去世,每次我和妈妈回去,都是住在那个房间里。
舅舅还没来得及说话,舅妈就急忙回答说:“你大表姐前几天吵着要自己睡一个房间,我就让她住东边那间了。”
“没事,我让她先和你二表姐挤一挤。”
那时候我还听不出大人话里的深意,只是急切地看着妈妈,希望我能逃离这个可怕的老房子,哪怕只是几天也好。
但妈妈的脸已经变了颜色。
她眼里似乎有泪水,用力推了我一下:“你还挑三拣四,你以为我愿意带着你这个累赘吗?”
“你要是不想跟我,就回你爸那儿去。”
她力气很大,我一个不稳,踩进了屋檐下的坑里。
冬天很冷,水和泥浆涌了上来。
腿冷,心也冷。
我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,总是被嫌弃。
难过之下,我转身就跑。
舅舅舅妈叫我停下,妈妈却怒吼:“别管她。”
我回头看去。
老宅的电路很旧,只有邻居窗户透出的一点光线,照亮了门口的一小块地方。
阴影重重,妈妈背对着舅舅舅妈,她的背似乎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。
我的怒气一下子就没了。
跑回去抱住她的胳膊,哽咽着说:“妈妈,我陪你住在这里,你别哭了。”
妈妈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:“闭嘴,谁哭了。”
“我离开那个混蛋不知道有多开心,我才不哭呢!”
舅舅帮忙修了修电路。
破旧的房子里终于有了光亮。
昏暗的光线照在他眼角的皱纹上,他低声说:“玉琼,你嫂子就那脾气。”
“你先暂时住着,等我回去跟她好好谈谈,你们再搬过来跟我一起住。”
妈转过身去,把床铺得整整齐齐,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:“不用费心了,我住这儿挺舒坦的。”
那时候,我对妈妈这种拒绝的态度,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
等到年纪稍长,我才渐渐明白。
舅舅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,他那些建议,就跟那种“有空请你吃饭”的客套话差不多。
不过是随口说说,不能当真。
离婚之后,爸爸急匆匆地进城,跟那个女人好上了,而我们则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,才把老家的房子收拾利索。
舅舅找了些破砖头,把塌了的西厢房暂时给补上了。
屋顶上的稻草全换了新的,午后阳光一照,散发出一股子粮食特有的香味。
忙完这些,舅舅连饭都没吃,就骑着那辆叮咣响的自行车走了。
奶奶站在村口,一边嗑瓜子一边大声嚷嚷,声音大得跟敲锣似的:“这世上还能找到像我们青林这么棒的男人吗?”
“她连个儿子都没生,还照样给她房子住。”
“你们瞧瞧她娘家兄弟,根本就不欢迎她回去。”
赵大娘听不下去了:“青林要是真的好,会天天在外面拈花惹草?我看玉琼倒是个本分的媳妇。再说了,宝贝是王家的女儿,给她个地方住,不是天经地义的吗?”
奶奶翻了个白眼:“那是因为我们青林有能耐,才能娶到城里的老婆。就玉琼那倒霉相,她想搞花样都没人搭理!”
这次奶奶倒是猜错了。
那天晚上九点多,村里的老光棍刘瘸子敲了我们家的门。
他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五十块钱的钞票,声音压得低低的:“玉琼,这钱你拿去给自己买件新衣裳。”
“青林不懂得疼人,我懂啊。”
“大冬天的,一个人睡冷吧?给哥开个门,哥给你暖暖被窝。”
妈妈默不作声,他便一直叫嚷,音量逐渐升高。
妈妈起身寻了根扁担顶住门,轻声呵斥:“走开,我不是那种人。”
连续几天,刘瘸子不断来骚扰。
尽管妈妈坚决拒绝,但村里许多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含糊不清。
那时候的社会风气就是这样。
明明你是受害的一方,人们却常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。
那天五爷爷庆祝六十岁大寿。
他邀请妈妈去帮忙倒茶,我也跟着去蹭吃。
那时候穷困,孩子们都盼望着吃席来改善一下伙食。
瓜子和花生一上桌,我们立刻冲上去抢。
我个子小,力气也不大。
只抢到了一小撮花生。
正当我感到委屈时,刘瘸子把他那桌的大部分花生推到我面前:“来,都给你。”
气氛突然变得紧张。
有爱管闲事的妇女调侃我:“宝贝,刘瘸子这是把你当女儿看了。”
我一把推开那盘花生:“我才不要当你女儿,我有爸爸,我妈也不喜欢你。”
刘瘸子嘿嘿笑道:“你这小屁孩懂啥,我可是每晚都去看望你妈。”
他那桌的几个男人,包括办喜事的三伯,都笑了。
“刘瘸子你动作这么快?”
“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!”
“刚离婚的女人还热乎着,你天天去不怕腿软?”
“宝贝,你叫刘瘸子一声爸爸,让他给你十块钱。”
……
村里人就喜欢拿男女之事开玩笑。
我气得眼睛都红了,除了一遍遍说我妈才看不上你,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。
就在这时,帮忙端茶的妈妈从里面冲了出来。
她看到这一幕后急忙向我跑来,结果太急了,脚一扭。
男人们笑得更加猖狂,他们大声叫喊。
“刘瘸子,还不快去扶扶你家媳妇?”
刘瘸子趁着酒劲,手忙脚乱地去拉妈妈的手。
「玉琼,慢点跑,你跌倒了,我心如刀割。」
周围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妈妈。
有男人好奇地问何时能喝到妈妈和刘瘸子的喜酒。
奶奶怒气冲冲地说:「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,怪不得要离婚,原来早就和别的男人勾搭上了。」
妈妈的脸颊涨得像熟透的苹果。
她一把夺过赵大娘手中的雷碧杯子,直接泼向刘瘸子的脸。
刘瘸子脸上的泡沫一个接一个地炸开。
他伸出舌头舔了舔,嬉皮笑脸地说:「以后成了我老婆,可不能这样对待自家男人。」
妈妈的眼睛里充满了怒火,她冲出喜棚,抢过厨师的刀,向刘瘸子挥去。
「你整天就想着那些龌龊事。」
「你也不看看自己,肚子大得像箩筐,牙齿黑得像炭,天生的矮个子,走路还一瘸一拐的,我就是瞎了眼也不会看上你。」
她挥舞着菜刀,发出呼呼的风声:「我一根手指都没让你碰,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,我就把你那玩意儿剁了喂狗!」
眼看着刀锋擦过耳朵,刘瘸子吓得赶紧躲到桌子下面。
大家纷纷上前劝解。
妈妈紧握着菜刀,死死地盯着那些刚才嘲笑的男人。
「你们这些狗男人,我一个也看不上。再敢胡说八道,我就把你们那玩意儿一起剁了喂狗!」
我看得目瞪口呆。
妈妈脾气虽然不好,但很在乎面子。
即使知道爸爸和城里的女人有染要离婚,她也没有这样失控过。
菜刀被厨师夺走后,她揪着我的耳朵。
「走,人家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,回家!」
「这顿饭不吃了!」
我被硬拉走,只来得及抓起两块刚端上来的红烧肉塞进嘴里。
烫得舌头都麻木了,但我还是舍不得吐出来。
妈妈急着离婚,我们分家时没分到什么东西。
冬天能吃的菜本来就不多,我已经连续好几天都是用舅妈送的咸菜拌饭吃了。
回家的路上,妈妈一直在训斥我。
「你是饿死鬼投胎吗?」
「长了嘴就知道吃,别人骂你你不会还嘴吗?」
见我不说话,她又拧我的嘴。
痛得我「啊」的一声叫出来。
嘴里的肉「吧嗒」一声掉在泥地上。
嘴巴都麻了,可那块肉还是没进肚子。
那一刻,我感到的委屈就像海浪一样汹涌。
我忍不住大哭起来。
妈妈举起手想要给我一巴掌:“哭什么哭,你还有脸哭,要不是你,我何必待在这里。”
我闭上眼睛等了好久,但那巴掌并没有落在我脸上。
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,看到妈妈的手还悬在空中,眼角已经湿润了。
一碰到我的目光,她立刻转过头去。
她擦了擦眼泪,又用手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,重新扎好。
然后她平静地说:“以后的日子会更艰难,哭有什么用,省点力气吧。”
那天晚上,五奶奶和三伯娘来了。
她们是来为三伯对妈妈不礼貌的行为道歉的,还顺便带了两碗剩菜。
一碗是红烧肉,一碗是笋丝。
在乡下,办酒席剩下的都是好菜,像红烧肉这样的硬菜,主人家通常会留着自己慢慢享用,不会随便送人。
那碗红烧肉一共有十七块,妈妈用梅干菜煮了。
她说她不喜欢吃肥肉,所以只吃了两块。
剩下的她每顿饭给我热一块,我吃了五天。
最后剩下的梅干菜渣渣,妈妈装了碗饭,用开水泡了,就这么凑合了一顿。
寿宴过后,妈妈的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。
她一言不合就会和村里的男人大吵。
很多人私下里议论:“玉琼离婚后脾气比牛还大,这样怎么再嫁人啊?”
很快到了腊月,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腊鱼腊肉。
我们家境贫寒,妈妈只买了五斤肉和一条鲢鱼来腌制。
晾晒的时候,奶奶又开始说风凉话。
“嘴巴硬要离婚,现在过年连肉都买不起。”
“现在知道了吧?除了我家青林,没有男人愿意为你花钱。”
话音刚落,隔壁村的壮汉大壮伯快步走来。
“有的。”
他黝黑的脸庞泛着红光,手里拿着两块已经熏好的腊肉递给妈妈。
“玉琼,这是给你的。”
媒人喘着气跟过来,脸上堆满了笑容:“玉琼年轻又漂亮,不知道有多抢手,这肉一熏好,大壮就急匆匆拉着我上门,连日子都没看。”
大壮伯的脸更红了。
他身材高大,性格好,干活是一把好手,家里有两层楼房。
去年他的妻子意外去世后,给他做媒的人络绎不绝。
在乡下,他是个抢手的好男人。
奶奶的脸都绿了,咬牙切齿地说:“这样的恶婆娘你也想要?”
大壮伯憨厚地笑了:“厉害点好,不容易吃亏。”
奶奶还想再说,妈妈不紧不慢地开口:“王娭毑,我们有正事要谈,你留在这里不合适吧?”
奶奶气得半死,不情愿地走了。
他们在堂屋里谈事,妈妈让我在东厢房里待着。
我耳朵贴在门板上,听到大壮伯说。
“我出三千块彩礼,以后家里你说了算,赚的钱都交给你,最好咱们能再生个孩子,男孩女孩都行。”
“我只有一个要求,你不能带着女儿。我已经有一对儿女,将来我们还要再生一两个,实在养不起这么多。”
媒婆和舅妈闻讯赶来,不停地劝说妈妈。
“大壮这条件,方圆十里八村都难找。”
“你把宝贝还给老王家,他们家的血脉,难道还怕不养吗?”
“你还年轻,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。”
……
我躲在门后偷听,不小心碰倒了椅子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。
妈妈推开门,低头看着我这瘦弱的身影。
我的手在颤抖。
希望她能找个好人家,顿顿有肉吃。
又担心她把我丢给刻薄的奶奶和不负责任的爸爸。
过了许久,她轻声说:“我要让宝贝上大学,如果没人接受这条件,我就不嫁。”
村里的事瞒不住。
这桩没成的婚事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话题。
“玉琼是不是疯了?谁会愿意帮她培养大学生啊。”
“就算是亲妹妹,也不一定会让她读高中上大学。”
“对啊,宝贝看起来也不是读书的料。”
奶奶看笑话看得津津有味:“被媒婆夸两句,还真以为自己行情好了。再过两年老了生不出孩子,看谁还愿意娶她。”
真是悲哀。
那时候在农村,女人最大的依靠就是生育能力。
后来也有人想娶妈妈,但一听说要供我上大学这个条件,都打了退堂鼓。
时间一长,村里的议论就变成了:“她脾气不好,嫁不出去,所以拿女儿当挡箭牌。”
奶奶得意洋洋:“她肯定是忘不了青林,这世上哪有比我们家青林更好的男人?”
老妈对这些声音完全不在意,她全神贯注地帮我复习功课。
随着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,外面孩子们玩摔炮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。
我心思完全不在学习上,总是出错。
妈妈气得用竹条狠狠地打我的手掌。
那几年,我是在她严厉的教育下度过的。
她总是忙个不停。
挖竹笋、种地瓜、种花生、种玉米、采茶叶、喂猪、喂鸡、种水稻、收割水稻、上山挖草药卖钱等等。
家里没有男丁,她一个人包揽了所有的活。
她起得比鸡还早,睡得比狗还晚。
小伙伴们都羡慕我不用干太多的农活。
我却羡慕他们放学后能到处玩耍,不像我,总有写不完的作业。
一旦出错,还得挨打。
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,大学就像是遥不可及的空中楼阁,是妈妈硬塞给我的目标。
我资质平平,成绩能保持在班级前三,都是她逼出来的。
为了让我学习,她做了很多让我不舒服的事。
那些成绩不好的孩子来找我玩,她总是板着脸,或者说我不在家。
如果我还没完成作业就和伙伴们出去玩,她会一家一家地找,把我抓回去。
还会说:「我们家宝贝将来是要考大学的,你们别带坏她。」
时间久了,大家都和我疏远了。
「金宝贝将来是要上大学的,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。」
「走吧走吧,我们配不上和她一起玩。」
我感觉自己变得孤立无援。
母亲却安慰我:「这样也好,你可以更专心于学业。」
「结交朋友,也要找那些成绩比你优秀的。」
她总是反复强调,如果我不努力学习,就得永远留在乡村。
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,只感到一种压抑。
相比之下,父亲的态度要温和得多。
他和继母从不强迫我做作业。
而且,县城里有很多娱乐的好去处。
东湖边的免费滑梯、秋千和跳房子,足以让我度过一整天。
父亲还说:「你妈是不是疯了,你是个女孩,读完初中工作两年,找个人结婚就行了,还幻想着上大学。」
继母也说:「孩子就应该尽情玩耍!」
因此,我更喜欢去父亲那里。
转折发生在我六年级的时候。
那时,县里为了庆祝新世纪的到来,组织了一场文艺汇演。
学校准备了好几个节目,我被选为了领舞。
为了表演,需要统一的服装,我向母亲请求了很久,她终于同意了。
但是,到了要交服装费的时候,母亲却改变了主意:「五十块钱?这衣服难道是金子做的吗?怎么这么贵!」
「这种表演服装只能穿一次,太不划算了,你跟老师说你不参加了。」
我急得快要哭了。
「只剩下一周就要表演了,根本来不及换人。」
「妈妈,你答应过我的,我知道你有钱,你前几天刚卖了二十只鸡……」
「那钱是要存着给你上大学的,一分钱都不能动。不跳了,学生最重要的就是学习!」
……
不管我怎么恳求,母亲就是不愿意出钱。
还责骂我。
「表演个什么劲,你还想当明星吗?」
「照照镜子,再看看家里的情况,你配做那样的梦吗?」
她粉碎了我脆弱的梦想。
我也用尖锐的话语伤害了她:「是你让我和你一起受苦的,如果我跟着爸爸,他肯定会出钱的。」
那一刻,母亲的脸色大变。
她的身体紧绷,愤怒地说:「滚,那你去找他吧!」
她用力把我推出门外,「砰」地一声关上了门。
「没良心的东西,现在就给我滚!」
哎,那会儿我正火冒三丈,压根没注意到那扇薄弱的门后面,她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。
我直奔村头老周家,他每晚都要去县城开黑车。
我编了个故事,说我妈让他顺道带我进城找我爸。
我憋着一肚子气到了我爸那儿。
他们正准备开饭,桌上的菜色丰富得很,还放着个没开封的蛋糕。
原来是后妈的儿子今天生日。
那个我从未尝过的生日蛋糕,是我爸为了讨好继子买的。
他能为不是亲生的儿子买蛋糕,应该也能对我这个亲生的好一点吧?
我吸着鼻子,说明了来意。
我爸眉头一皱:「你妈说得对,这是浪费钱。」
后妈从厨房走出来,递给我一块钱。
「宝贝,你去街对面的小卖部帮我买包盐行吗?」
街对面的小卖部远得很。
我买完盐回来,门已经关上了。
我敲了一次又一次。
我听到我爸在唱生日歌,听到周胜收到礼物的笑声。
我听到后妈说:「你今天要是敢开门让她进来哭哭啼啼破坏气氛,以后你也别想进这个家门。」
天啊。
我明白得太晚了。
或许我一直自欺欺人。
其实这扇门,从来就没欢迎过我。
我沿着大街来回走。
街上好多父母带着孩子出来玩,只有我孤孤单单。
过了好一会儿,人渐渐少了,只有半轮月亮陪着我。
记得小时候我很怕黑。
晚上出门,妈妈总会紧紧拉着我的手。
有一次她不小心掉沟里,第一句话就是:「妈妈在这儿,别怕。」
那一刻,我特别想念她。
或许是一股冲动,或许是年少轻狂。
我就那样踏着月光,一路从城里走回家。
山路上一个人都没有,只有失眠的鸟偶尔叫几声。
我低着头走了很久,肚子空空的,脚像灌了铅。
这条路好像永远走不完。
就在这时,月光下,有人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赶来。
我怕遇到坏人,赶紧躲到树后。
直到那个身影越来越近。
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,我哽咽着呼唤:“妈……”
母亲猛地一踩刹车,随即一掌落在我的后脑勺上。
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责备我:“你这胆子也太大了,不仅骗了周叔叔,还敢一个人走夜路。”
“你不要命了吗?你不知道这条路上以前失踪过几个女孩吗?”
我们回到家时已是深夜,母亲为我煮了一大碗面条。
我吃面的时候,母亲低头翻看着我放在桌上的作业本。
她用指尖在桌上随意地画着。
记忆中,母亲的头发总是那么乌黑发亮。
但现在,在白炽灯的照射下,她的发根显得干枯粗糙,还夹杂着几缕不知何时长出的银丝。
她轻声说道:“我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,你的这些题目,我都不会做了。”
“我本来是班上的第一名,老师说如果我能一直保持,将来一定能考上中专。”
“但那时你外婆去世了,你外公说女孩子不用读太多书,要把机会让给你舅舅。”
“你还记得秀姨吗?”
“记得。”
她每次过年回来都穿着新衣,烫着流行的发型,还会把她收集的旧衣服送给我。
“那时候她的成绩还不如我,后来她考上了中专,分配了工作,嫁给了城里人,在城里安了家。”
母亲笑了笑:“如果我读了中专,不,哪怕只是读完初中,我也不会嫁给你爸爸。”
她凝视着我,眼中满是泪水。
“宝贝,你努力学习就能成为秀姨那样的人,不努力就会变成另一个我。”
“妈妈没别的本事,除了供你读书,真的没有别的出路……”
那晚的梦里。
那扇永远敲不开的门和妈妈含泪的眼睛,不断交替出现。
醒来时,我发现床头的凳子上放着一堆零钱,正好五十块。
我拿着钱去找妈妈。
她正在厨房给我准备早餐。
“妈妈,这钱……”
“服装费!”她瞪了我一眼,警告道,“给我保管好,要是弄丢了,我可不饶你。”
汇演地点设在我们县的文化宫。
每位参演的学生都分到了一张入场券。
妈妈随意地把票扔在桌上,说:“不去,不去,我忙得很!”
表演前,我瞧见有人拿着相机向家长们推销:“十块钱一张,不贵,这么重要的时刻值得留念。”
啧啧啧,十块钱一张,要是我妈在,她肯定说他是抢钱的,还会对他喷口水。
轮到我上台了。
我感觉自己像是万众瞩目的焦点。
舞蹈结束后,在致谢的瞬间,我瞥见妈妈坐在昏暗的角落,穿着她只在走亲戚时才穿的冬装,正用力鼓掌。
演出结束后还有颁奖,一直拖到下午五点。
我们的舞蹈获得了二等奖,每人得到了一支钢笔作为奖励。
冬天天黑得早。
从文化宫出来,四周已是一片漆黑。
拍照的大叔站在路灯下招手:“来这里取照片。”
妈妈和其他家长一起涌了过去。
不一会儿,她满头大汗地出来,手里拿着一张照片。
她对着路灯的光仔细看了好一会儿,然后说:“这照片没拍好,十块钱白花了。”
我说:“要不咱退了吧,太贵了。”
她立刻把照片塞进口袋:“人家都洗出来了,怎么可能退钱?”
回到村里,大家都说照片拍得好。
“宝贝打扮起来真漂亮……”
妈妈反驳:“没拍好,她表演的时候更漂亮,那么多孩子跳舞,就她最抢眼。”
发现我在后面,她又立刻板起脸。
“冤枉钱就花这一次,以后要专心学习,知道不?”
直到我渐渐长大,我才明白很多父母都是这样的。
他们文化程度不高,忙忙碌碌地生活。
他们的父母从未表达过爱,所以他们也很难学会,或者不好意思表达对子女的爱。
他们的爱,就像裹着玻璃渣的糖,你得小心,不然你只会记得痛,而忽略了其中的甜蜜。
其实我又何尝不是。
我想告诉她:妈妈,我现在理解你的难处,我会努力学习。
我要带你离开这个村庄。
但我说不出口。
那条表演的裙子太夸张,平时穿不了。
它被整整齐齐地挂在柜子里,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,妈妈都会拿出来洗洗晒晒,还念叨:“我当时怎么说的,就是一次性的……”
这场表演改变了我,也改变了妈妈。
她意识到在乡下再怎么努力也发不了财。
我们那里产竹子,有个老板要来开竹制品厂。
妈妈鼓励我考县里的私立初中,她自己去竹子厂找工作。
我有点担心。
“县里有那么多好学校,我这点成绩能行吗?”
妈妈严厉地说:“试过才知道!我金玉琼不养孬种。”
村里人议论纷纷。
“她在想什么呢,宝贝成绩也不算顶尖,居然要送去县里读初中。”
“到县里吃住,一个月得两三百吧?她怎么挣那些钱?”
“肯定是脑子烧坏了,费这么大劲培养个女孩,最后还不是要嫁人。”
奶奶更是笑着说:“她这么多年拿要送宝贝读大学当借口,拒绝了多少相亲?”
“我看她是忘不了我家青林。”
“说要送宝贝去县里读书,其实是想去县里找青林吧?”
“就宝贝那死脑筋,如果县里的初中要她,我名字倒着写!”
爸爸更是过分:“你妈脾气比茅坑还臭,除非是带四个儿子实在娶不到老婆的男人,不然谁要她?”
“你告诉她,别再想和我复婚的事了。”
他那副自信爆棚的样子,差点让我把昨晚的饭都吐出来。
我非得争这口气不可。
这不仅仅是为了自己,更是为了母亲。
母亲给我买了很多课外练习册。
我全力以赴地攻克每一个难题。
但是村里的老师水平有限,有时候我拿题目去问他,他折腾半天,给出的答案却是错的。
求学的路很窄,而且杂草丛生,我得自己摸索。
母亲也去竹子厂应聘了。
但因为她连小学都没毕业,被拒绝了。
我以为她会放弃,没想到她买了好几本关于竹子的书。
「靠你这个榆木脑袋让我以后享福是难,我还是得自己努力。」
晚上我做试卷,她就在旁边看书。
很多字她不认识,边看边查字典。
村里很多人在背后嘲笑母亲。
「想要去城里赚钱,去洗碗去扫地当保姆啊。」
「进什么竹子厂?还天天在家抱着本书看。」
「小学都没毕业,未必看得懂?」
奶奶无情地嘲讽:「女人就该规规矩矩在家种田种地,一天到晚做白日梦,幸亏青林跟她离了。」
那是一个炎热的夏日。
去县城的七座金杯车挤了十五个人。
我和母亲也在其中。
我去参加城南中学的选拔考试,母亲则再次去竹厂面试。
她送我到门口时,拍了拍我的肩膀,说:「她们觉得我们都做不成,我们偏要做好给她们瞧瞧!」
「宝贝,咱不怕!」
教室的风扇转个不停,我的手心里全是汗。
奶奶的嘲讽和母亲说不养孬种的话,在耳边反复回荡。
我深吸一口气,开始作答。
母亲。
金宝贝绝不是孬种!
考完后回村,天天有三姑六婆高高在上教育我。
「县里读书要花很多钱,你又不是顶聪明,何必浪费这个钱?」
「你妈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,在镇上读初中,毕业去打工孝敬她才是正道!」
「对,劝你妈妈再嫁个男人,生个儿子以后才有人养老。」
奶奶拿竹片剔牙,嘲讽道:「你妈天天看书也没看出个名堂,竹子厂还是不要她。」
「你们就是一辈子泥腿子命,还想跟我青林一样变城里人,白日做梦!」
我气极了。
「关你们屁事,我又没吃你们家米!」
姑婆们顿时一拥而上指责我没教养居然顶嘴,就在这时,母亲扛着锄头出现了。
她眼睛一瞪,直接开喷:「你们是刚吃完屎吗嘴巴这么臭?」
「你们自己要烂在这村里是你们的事。」
「我就是要带着宝贝去县里去市里,我以后还要跟她一起去游世界。」
「一群癞蛤蟆天天坐在井里呱呱呱,还笑别人太努力,拿镜子先照下自己。」
她指着奶奶:「你好意思说王青林是城里人?他就是个上门女婿。」
「以后生了儿子都不能姓王!」
这可捏住了老太婆的命门,气得她直跺脚:「臭婆娘,还骂我们,你这辈子也只能跟我们一样待在村里。」
「宝贝这样的蠢货不可能考上县里的初中,你这小学没毕业的,更不可能进得了城里的厂!」
她话音刚落,远处的小坡上,赵大娘扯着嗓子喊:「玉琼,县里的城南中学和竹子厂都来电话啦。」
「你快来给人回过去!」
我拉着妈妈的手,一路飞奔。
一群妇女也急忙跟上,想要看个究竟。
那时候,用座机打电话还不太习惯贴耳朵,通常都是直接开免提。
妈妈先拨通了城南中学的电话,那边很快就接通了:「恭喜啊,金宝贝同学被录取了,你们找个时间来领通知书,记得提前准备好学费……」
妈妈突然用力捏了我的手一下。
我痛得叫出了声。
她的眼眶已经湿润了:「看来这不是梦!」
奶奶翻了个白眼:「就算她走运考上了,城南中学的学费那么贵,你们能负担得起吗?」
妈妈擦了擦眼角,又拨通了竹子厂的电话。
对方告诉她:「我们厂有人离职,空出了一个位置,你来上班吧。」
「月薪四百八,还包吃包住。」
那时候,一个泥瓦匠在太阳下辛苦一天,也只能挣十八块钱。
而且结账速度慢,还不一定每天都有工作。
堂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。
赵大娘最先反应过来,她笑着对妈妈说:「玉琼,这是双喜临门的大好事,今晚得大摆筵席吧!」
三姑六婆们立刻炸开了锅。
「包吃住,那四百八不就是纯收入?」
「去广东打工也就能挣个五六百,而且离家远,开销还大。」
「玉琼小学都没毕业都能进厂,我家春陈读了初中,肯定也能进。」
……
大家的态度突然转变。
纷纷围过来,恭维妈妈,问她能不能帮忙介绍自家的女儿/媳妇/孙女进厂。
赵大娘冷笑道:「玉琼自己还没坐稳,就有这么大的本事?」
「你们家的人想进厂,先像玉琼一样把书读好再说吧。」
众人的脸色都有些尴尬。
奶奶气得咬牙切齿:「凭什么她一个小学都没毕业的能进厂,是不是跟领导有什么不正当关系?」
母亲勃然大怒,脱口而出:“我只不过睡了你祖宗十八代。”
“我靠自己的努力进了工厂,将来也靠自己的努力挣钱吃饭,你再敢口出狂言,我现在就撕烂你的嘴。”
她立刻就要动手,周围的人急忙上前劝阻。
奶奶灰头土脸地离开,临走还丢下狠话:“你到了县城别去找我家青林,他看不上一个流水线工人。”
母亲直接回击:“我还看不上一个倒插门的呢。”
气得老太太差点喘不过气来。
母亲一边忙着家里的家禽和田地,一边谈论着计划。
“你跟我一起进城去补课,你本来就不聪明,如果不更勤奋一些,就更跟不上进度了。”
“我住哪儿,补课得花很多钱吧?”
“这些你都不用操心,我这些年省吃俭用,存的钱不就是为了现在用吗?”
“你只要好好学习,这钱就没白花。”
那时候,村里很多女孩早早就辍学去打工了。
像母亲这样,竭尽全力为我提供更好的教育环境的,她是第一个。
父亲那几天也回了趟村里。
他皱着眉头说:“玉琼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,反正这钱我一分也不会出,宝贝也不能住我那儿。”
母亲笑着说:“放心!知道你一个上门女婿天天要看老婆的脸色,要给后来的孩子端洗脚水,没这么大面子让女儿跟你一起住。”
父亲怒了:“我不是上门女婿!”
“那你有本事自己在县里买房子,让你老婆跟你住啊。”母亲斜眼看着他说:“你除了这张脸还能看,还有什么本事?”
“在床上就三分钟,你老婆未必受得了?”
父亲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,都要气炸了。
“不要脸的女人,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些。”
母亲笑得更开心了:“有些人被戳中痛处,气得跳脚了!”
这一战,父亲惨败!
母亲去工厂报到那天带着我,她问组长哪里有合适的房子租,正好被高厂长听见了。
高厂长的妻子八年前跟人跑了,之后他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。
大概是感同身受吧。
他指了指厂里的一间简易房给母亲。
“你要是不怕热,可以先凑合一下。”
你们有没有体验过炎炎夏日,住在没有冷气的简易板房里?
那风扇的风扑面而来,仿佛火炉里的烈焰一般炙烤着肌肤。
不经意间手触碰到板子,仿佛能听到皮肤在吱吱作响。
睡前,母亲总要反复泼水,试图给板房降温。
即便如此,一整夜过去,汗水浸湿的衣服依旧湿漉漉的。
但我却钟爱这个集装箱改造的房间。
因为这里不会有蛇半夜悄悄爬进来,不会有老鼠在头顶上窸窸窣窣,更不会在凌晨三点被屋顶漏雨惊醒,发现被子已经湿透了大半。
高厂长有个和我同龄的儿子,正在上补习班。
母亲便向他打听补习班的情况。
高厂长惊讶地问:「你一个月才挣四百八,却要花四百块送女儿去补习班?」
母亲略显尴尬:「也不是一直这样,就暑假这两个月而已。」
「我就这么一个女儿,不能眼看着她无所事事。」
尽管厂里的其他人都不理解,母亲还是坚持送我去了那个对我们来说价格不菲的补习班。
不过,我上的是八人的小班,而高厂长的儿子高成远则是一对一的高级班。
母亲做的是普通工人的工作。
她的日常工作包括挑选竹片、压制板材。
她以前在家就会用竹片编织篮子和篓子,所以挑选竹片既精准又迅速,她还能一眼识别出哪些竹子原材料需要尽快加工,哪些可以稍后处理。
下班后,母亲不是在阅读相关书籍,就是在研究竹片。
这些细节引起了高厂长的注意。
他有时会温和地和母亲聊上几句。
偶尔看到母亲对我严厉,便会劝解:「宝贝长大了,小姑娘不能这样对待。」
母亲尴尬地回应:「我们农村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。」
但终究还是有所收敛。
很快,新学期开始了。
新学期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行摸底考试。
尽管我在暑假努力补习,但在初一的五百名学生中,我只排到了三百名。
母亲看到成绩单时脸色都变了。
她怒吼道:「我花了那么多钱送你去补习班,你就给我考个三百名?」
高厂长也怒不可遏:「一对一的补习班,你给我考个四百名?你,你,你这是要气死我……」
他随手拿起竹片想要打人。
母亲也顾不上我,急忙去阻止:「不是说孩子长大了不能打吗?」
高厂长气愤地说:「我实在忍不住了。」
成远挨了一记重拳。
母亲试图劝架,结果也挨了几下,力不从心,没力气对我动手了。
她抱着书本直到午夜时分,依旧没有入睡。
我偷偷瞄了一眼,书的标题是《怎样接纳孩子的平凡》。
她阅读完这本书后,收获颇丰,还将它推荐给了高厂长。
我和同学们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。
她们都热衷于追星。
她们会激动地讨论F4、飞轮海、《灌篮高手》中谁最有魅力。
她们收集了一大堆海报和明信片,一放学就拿出来交流。
有时她们也会问我喜欢哪个明星。
我答不上来。
因为我对他们一无所知。
更不明白为何一头卷发、戴着发带、穿着背心的道明寺会那么吸引人。
她们每天都穿着阿依莲、森马等我叫不出名字的名牌。
而我,只能穿秀姨帮我找来的旧衣裳。
有一次做完课间操,大家纷纷脱下校服外套。
英语课代表突然盯着我的衣服说:“你这件衣服好像跟我的一样。”
她指着袖口的纽扣说:“这个纽扣是后来缝上去的,我觉得不协调,就没再穿过。”
“后来那些衣服都被我妈的同事送给了乡下的亲戚。”
她睁大眼睛:“你就是那个亲戚吗?”
“我还有很多不喜欢、没怎么穿过的衣服,你要吗?”
班上许多人都朝我看过来。
那时候我还太小。
内心深处充满了自卑。
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,辩解说:“这是我自己的衣服,是我自己的衣服。”
从那以后,我最喜欢的衣服就是校服。
我也从没在学校脱下过外套。
好几次,我想让妈妈给我买几件像样的新衣服。
但每次看到她忙碌的背影,满头大汗,我又说不出口。
用什么来填补这自卑的深渊呢。
只有学习。
在学生时代,大家更看重的是你的成绩,而不是你的衣着。
妈妈在工厂里越来越得心应手。
她能挑选出最好的竹片,能承受高强度的加班,而且她能记录产品的进出和库存,还将厂里原本混乱的原材料都整理得井井有条。
她越来越自信,笑容也比以前多。
她在工作时,整个人仿佛在发光。
晚上我做作业时,她就会看一些专业书籍。
她现在看书都不用查字典了。
她原本是乡间的一棵普通稻谷。
来到这里,却变成了引人注目的花枝。
如果我能取得好成绩,我也能像妈妈一样,在人群中熠熠生辉吧。
但成绩的提高不是一蹴而就的。
期末考试,我排在年级第250名。
妈盯着成绩单,端详了好一会儿,然后露出了笑容:“一个学期就窜升了五十名,照这势头,你进一中那是板上钉钉。”
我挺惊讶地问:“妈,你不打算训我吗?”
“你也没偷懒啊,我干嘛要训你?我这半年也是拼了命工作,但还是没能成为我们组里手脚最快的。”
“我书读得不多,以前不明白,这世上好多事,不是光靠努力就能搞定的。”
她脸上洒满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。
“那会儿在乡下,生活艰难,我憋着一股劲儿,就想让你出人头地,好给你奶奶和爸爸瞧瞧。”
“其实我过得不顺心,应该自己加把劲,不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。”
“你还记得去年你在县里的表演吗?”
“那些父母都在讨论给孩子报了什么辅导班,买了什么课外书。但我除了对你发火,好像也没怎么花心思。”她的声音有点颤抖,“是我没做好,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,以前也没人教过我怎么当妈……”
我伸手搂住她:“你自学成才,你这个妈,我能给你打满分。”
妈妈笑了,擦了擦眼角:“跟谁学的,这么会说话。”
门外有响动,我起身去开门。
看到高成远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泡沫餐盒站在门外。
“我爸在酒店打包了菜,问你们要不要?”
“要,谢谢!”
我接过餐盒,他轻声问:“你妈妈,一直对你这么好吗?”
“嗯。”
他苦笑:“好像你们的妈妈都这么好,就我妈不行。”
“八年了,她一次也没联系过我,可能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个儿子。”
天气很冷,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形成了一团白雾。
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。
妈妈从后面探出头:“小远,我煮了酒酿汤圆当夜宵,吃一碗再回去写作业吧。”
吃完汤圆,他起身回家。
妈妈说:“以后想吃夜宵就来找我,别去外面买,不健康。”
“好!”
后来妈妈煮夜宵总是多煮一份。
一开始高成远还有点不好意思,但次数多了,他就开始点菜:“金姨,今晚有小馄饨吗?”
寒假补了十天课,眼看就要过年了。
乡下人对过年特别重视,年味也特别浓。
一到腊月,工人们的心就开始飘了。
过了二十,高厂长实在压不住,大手一挥,就放假了。
过年自然是要回乡下的。
我和妈妈去采购年货。
她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,自己又挑了一件红色大衣。
她对着镜子照了又照,有点尴尬:“我这年纪穿这颜色,是不是太张扬了?”
“这衣服真不赖,妈,您就买下吧!”
经过一番讨价还价,妈妈最终以75元的价格拿下了这件衣服。
回家的路上,她回忆道:“和你爸结婚那会儿,我就想要一件红色的大衣作为婚礼服,你爸却说结婚要花很多钱,得省着点……”
“后来结了婚,又说将来盖房子得用钱,得省着点。”
“再后来有了你,那就更得省着点了。”
她轻轻抚摸着身上的大衣,脸上露出了笑容:“所以说,靠男人不如靠自己。我想要的东西,我自己挣钱买!”
回到村里,大家都夸她穿得好看。
这不是奉承。
她以前在田间地头忙活,风吹日晒。
这半年在工厂里工作,不用晒太阳,皮肤很快就恢复了白皙。
而且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,心情好了,五官也显得更舒展了。
爸爸这两天也回到了村里。
他看到妈妈的那一刻,眼睛都瞪直了。
“玉琼,这衣服真好看。”
老太婆听到声音出来,看到妈妈后眼睛都湿润了,说:“都几十岁的人了,还穿得这么花哨,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外面做那种事的呢。”
妈妈笑了:“我长得漂亮,我有钱,我买衣服打扮自己。”
“不像某些人,腿弯得像罗圈,腰粗得像水桶,头发乱得像猪草。再好看的衣服也穿不出味道。”
老太婆生气了:“你说谁呢。”
“谁急了我就说谁。”
当晚,家里来了很多客人。
大家都在问我们城里的生活怎么样,竹子厂每天要做些什么,还招不招人。
妈妈从容不迫,谈笑风生。
谈到工作上的困难,大家都皱起了眉头。
谈到自己的努力和进步,大家都点头称赞。
谈到工厂里的趣事,满屋子都是笑声。
爸爸也混在人群中,脸上露出了意外和迷恋的神情。
一百瓦的灯泡照亮了妈妈自信的笑容,也照亮了爸爸稀疏的头发和微微隆起的肚子。
夜深了,客人们陆续离开。
他在门口徘徊,黏黏糊糊地问:“玉琼,你在城里这半年,怎么没来找我?”
妈妈用力一推,把他推下台阶,笑着问:“我为什么要去找一条我不要的狗?”
爸爸恼羞成怒:“你这个女人,嘴巴还是这么毒,活该没人要。”
这次他可大错特错了。
第二天,好几个媒人上门了。
介绍的对象条件都不错。
一个是镇上的初中老师,离婚三年了,一直没有再娶,女儿被前妻带走了。
还有一个自己开了个酿酒作坊,前年老婆去世了,家里有个儿子,愿意接纳我。
还有一个开挖掘机的,收入也不错。
村里很多人都劝妈妈。
“选一个差不多的嫁了吧。”
“趁现在还能咬咬牙再生一个,再过两年,真的就没机会了。”
“对啊,女人总要找个男人依靠啊!”
爸爸急了。
“那个老师瘦得跟麻杆似的,那个酿酒的喝多了喜欢打人。开挖机的那个比你大十岁。”
“都不合适!”
妈斜睨着他,问:“那你觉得谁合适呢?”
“难道我合适?你打算和城里的小陈离婚,然后和我重归于好?”
爸厚着脸皮伸手去拉妈的手:“咱们分开都五六年了,她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,你只要能给我生个儿子,我立刻就和你复婚。”
妈冷笑一声。
反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:“王青林,你照照镜子吧。”
“你有钱吗?你长得帅吗?你身体好吗?我还得先怀个儿子才能和你复婚,别人都能出五千块的彩礼,你除了一张破嘴还有什么?”
她冷笑着:“你以前总说是我的问题,现在换了老婆还是一样,你就没想想,是不是老天爷要断了你们王家的血脉?”
爸被她骂得满脸通红。
无力地辩解:“怎么可能,宝贝就是我的孩子。”
“肯定不是我的问题。”
“一开始能生,后来生不了的也大有人在,你去医院查查就知道了。”
爸脸色阴沉地走了。
几天后,媒人们纷纷来问妈的意见。
不管她们怎么夸对方,都承诺只要我能考上一中,她们都会资助我。
但妈还是拒绝了。
这下村里炸开了锅。
“这三个条件都不错,配她绰绰有余。”
“难道她想嫁到城里,住楼房,当阔太太?”
老太婆更是说:“找了份五百块一个月的工作,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?”
“这也看不上,那也看不上,她注定要孤独终老。”
“你看宝贝那成绩,年级二百五十名,能考上一中才怪。”
大年夜的饭,我们是去舅舅家吃的。
舅舅和舅妈都劝妈。
“那个老师我们帮你打听过了,人品真的不错。”
“他说上次坐同一辆面包车就看上你了,打听了好久才找到你,是真心想娶你的。”
“你一直不结婚也不是办法啊。”
……
妈笑了:“我为什么非要结婚呢?”
“我能养宝贝,也能养自己,我一个人过得不知道多轻松。”
“我不用伺候男人,晚上可以看书学习,还可以去看露天电影。”
“我不想结婚,也不想再生孩子,有宝贝这一个就够了。”
那时妈的目光坚定,没有人能动摇她。
比电视剧里的女主角还要酷。
年初二我们离开舅舅家时,舅舅把我拉到一边,偷偷给了我一百块钱。
“拿着去买点你想要的,别告诉你舅妈。”
“宝贝,你要好好读书,以后你妈如果真的不结婚,老了就是你的责任,你知道吗?”
我点点头:“嗯,我知道。”
年后复工,妈接手了库房的进出记账工作。
小厂不规范,一个人做多份工作是常有的事。
但之前负责整理库存的人总是出错,妈记性又好。
这活她就接过来了。
同事们都说她:“又不给你加工资,你这么积极干嘛。”
我也不太理解。
但妈偷偷跟我说:“虽然不加工资,但我能学到东西。”
“我不想一辈子当工人,我想做管理。”
那段时间她整理货物,整理数据,总是忙到凌晨一两点。
厂里的同事们还会偷偷笑她。
“这么积极,是不是想当老板娘啊?”
“就这么敷衍老板得了,她脑子转不过弯来。”
效果却是立竿见影。
仓库变得井井有条,进出都有账,数据一目了然。
想找啥东西,一眼就能定位,工厂的效率也水涨船高。
高厂长乐开了花,偷偷给我妈加了薪。
还分了个小房间给我妈,我们不用挤在活动板房了。
那时候我妈就像那明灯。
每当我想跟风去追星、打游戏、泡网吧时。
我就会想起她。
她起点低得可怜,没人撑腰。
但她一直在往上爬,从未言弃。
现在她还买了会计书来看,说多学点总没错。
她这么拼,我哪有资格放纵?
初一暑假,我妈“砸重金”给我请了个考上浙大的应届生思思姐来辅导。
她对我影响深远。
她教我别死记硬背,要会找规律。
她指点我学习有技巧,不是时间堆出来的。
之前,我学习就像无头苍蝇,没重点地瞎忙。
之后,眼前的迷雾仿佛被吹散了。
我妈跟高厂长说了我的变化,后来思思姐也带了高成远。
他也进步不小。
多年后,网络手机普及,我在短视频上看到思思姐被评为特级教师。
看来她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。
初二后,我成绩突飞猛进。
从年级250名到200名,再到100多名。
到初三上学期期末,我冲到了年级85名。
虽然不算顶尖,但我入学时可是300名开外。
我妈看着成绩单,眼泪汪汪:“不错不错,保持这成绩,考一中没问题。”
“总算有件开心事了。”
是啊。
那阵子,我妈工作不顺。
竹子厂面临生死存亡。
竹子再生快,做建材环保。
但实际操作中,竹子建材成本高过木材,那时各行各业都在野蛮生长,对消费者来说,价格才是王道。
环保再生都是浮云。
其实早有迹象。
高厂长跑了不少展会,也租了不少场地展示产品,但效果一般。
仓库里堆满了原材料和成品,工厂接不到订单。
已经陆续裁了不少人。
我妈除了流水线,还兼仓管和财务。
她现在是老员工,现在人手紧缺,她在厂里也算说得上话。
高厂长急得焦头烂额,连自己的桑塔纳都抵押了交房租。
房租只交到了明年三月。
如果到时候还没起色,工厂真的要倒闭了。
那年过年,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又变了。
“竹子厂裁那么多人,快轮到玉琼了吧。”
“早两年还端着架子不肯嫁,现在过了三十五,想嫁个好条件的难了。”
……
老太婆幸灾乐祸:“活该,让她前两年尾巴翘到天上去。”
“现在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吧。”
妈直接戳中她的软肋:“王大妈今年也六十多了吧,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孙子出生那一刻?”
“青林再婚都快十年了,你那城里的媳妇肚子怎么还没动静呢?”
“上次我让青林去医院查查,他去了吗?”
……
气得老太太气喘吁吁。
过年时电视总是开着。
我妈也不怎么看,就是喜欢热闹,听个声音。
我记得应该是大年初四那天。
《新闻联播》里播着国外环保会议,展示环保材料什么的。
我妈上厕所上到一半,提着裤子就冲进客厅,聚精会神地看完了新闻,然后拿出手机给高厂长打电话。
“厂长,咱们去国外接点订单吧。”
“外国人都重视环保,咱们可以找他们买。”
年还没过完我们就回了县城。
高厂长有些犹豫:“其实我之前也考虑过,但我人生地不熟,语言也不通。”
“而且如果不行……”
这一年来连续的打击,已经让他失去了当初的自信。
我妈说:“怕什么?反正厂子已经这样了,还能更糟吗?”
“试试可能还有机会,不试就是死路一条。”
“你放心去,厂子这边我帮你撑着。”
那是零几年的事。
在我们这样的小县城,出过国的人屈指可数。
更不用说和外国人谈生意了。
我妈只是提供了一个想法,具体去哪个国家找客户,怎么沟通,还得高厂长自己想办法。
那段时间我妈开始翻我的英语书。
普通话都说不标准的她,开始练习说hello,how are you。
她说:“先准备起来,打招呼总得会吧。”
有一次我爸来找我们,正好看到我妈在练习。
“你妈是不是疯了,学什么鸟语。”
“她们厂里是不是现在只发一半工资了,她还不换工作吗?”
那段时间,我妈真是忙得焦头烂额。
一边我中考在即,她得时刻盯着我的学习。
一边高厂长出国找生意,厂里的人都说他跑了,工资也不发了,开始把厂里的东西往家里搬。
我妈每天叉着腰跟那些人理论,讲不通的时候免不了要吵架。
高厂长给她留了点小钱,她得精打细算,尽量用那点钱稳住厂里的工人。
我不理解地问:“他们要走就让他们走,还能省点钱。”
“你懂什么,万一高厂长真在国外接到生意,没工人怎么开工?”
“他真能接到吗?”
“这不是你操心的事,你好好准备中考。”
“妈,你打算坚持到什么时候?”
已经是初夏了,前段时间她费尽口舌,跟房东软磨硬泡,房东答应推迟三个月交房租。
我妈深吸一口气:“等你中考完了再说,如果还是不行,我也就算报答了他当初收留我们的恩情。”
“我又不是不懂,知恩图报,但也要有个限度。”
我以为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。
但是那天凌晨两点我起来上厕所,发现我妈在客厅里算账,头发都抓乱了。
我问她:“妈,你在干嘛呢?”
“我在算现在账上的钱,怎么花才能撑得更久。”她叹了口气,“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厂长拉到生意。”
“妈,你会害怕吗?”
“会啊,但害怕没用!想一万遍不如解决眼前的问题。”
她晚上难过,白天又精神百倍地去应对工人和债主。
她信心满满地说:“你们放心,高厂长一定能找到赚钱的办法!”
高厂长出国了,高成远的吃喝拉撒学习也是我妈一手包办。
临近中考时,我妈发现他说在同学家做作业,其实是去网吧。
气得我妈去网吧抓了个现行。
当时高成远丢了面子很生气,吼道:“你又不是我妈,你凭什么管我。”
我妈也吼他:“你妈不要你了,你更要争口气。”
“活出个样子来,让她后悔得睡不着觉!”
“这才是男子汉。”
“你爸走之前把你托付给我,我就有资格管你。”
“跟我回去。”
她上去拉他,高成远虽然骂骂咧咧,但到底没反抗。
高厂长一去就是几个月。
每周都会定期打电话回来。
但中考前夕,他连续两周都没消息。
厂里的人都在议论,说他是不是在国外出事了,或者真的跑了。
中考那天,我妈送我跟高成远去考场。
她拍着高成远的肩膀说:“如果厂子不行了,你能考上一中,就是你爸爸最好的消息。”
“将来你爸爸,就得靠你了。”
她又看向我:“你也是,妈妈给你存的上大学的钱还在,专心考试,妈妈等你好消息。”
我跟高成远对视一眼。
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长大了,他也是。
中考后,厂里又走了一些人。
大家都说厂子倒闭是迟早的事。
我爸那段时间跟阿姨吵架,经常来找我妈。
阿姨以前开了个歌舞厅,早年生意还不错,但这几年随着KTV的兴起,老旧的歌舞厅已经没人去了。
阿姨收入锐减,对我爸也没好脸色。
我爸责备我妈:“你就是逞强,这是姓高的厂子,关你什么事。”
“你换个厂不照样能赚钱?”
“我现在跟小陈天天吵架,干脆离婚我跟你回乡下过日子算了。”
“让宝贝去打工养我们。”
妈一脚把他踹开,就给了他一个字。
“滚蛋!”
那会儿,最乐呵的得数那老太婆了。
她天天在村里嚼舌根。
“她当初找了个县里的活儿,尾巴翘得比那些铁饭碗的还高。”
“现在厂子要关门了。”
“我看就是她这扫把星把厂子搞垮的。”
“那些给她牵线的幸亏没成,不然家里指不定出啥乱子。”
“结了婚的女人就该安安分分待村里。”
……
中考一结束,赵大妈就说上次下大雨,家里老房子又塌了。
正好那天舅舅有空。
我妈带着我回家修房子。
老太婆就站在路边笑话我们。
“玉琼,你在城里挣了几年钱,怎么还得住咱这破房子啊?”
“你咋不自己盖个大房子呢。”
“这几年折腾,到头来一场空啊?”
“我记得宝贝以前考试排二百五十名,这回中考一点消息也没有,看来上不了一中了。”
“你们那竹子厂,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吧?要是没米,我可以借点给你们。”
“好歹是我孙女,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宝贝饿肚子。”
就在这时,厂里的孟组长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来了。
他一个急刹车停在门口,头上的汗都没来得及擦,说:“玉琼,你小灵通怎么停机了?”
“幸亏我知道你住哪个村,一路问过来的。”
我妈紧张起来:“今天月初,我给忘了。厂里出啥事了?”
孟组长嘿嘿一笑:“高厂长刚打电话来,说接了个大订单,让我赶紧找你回去,他六点再打电话来,说客户的要求。”
“咱们得赶紧开工!”
我妈高兴得跳起来。
头撞到木头上,疼得龇牙咧嘴地笑:“真的啊,多大的订单?够不够交房租?”
“说是十万克朗,克朗是啥钱,我也不懂。”
我妈眼睛红了,一边揉着头一边往外走:“走,先回厂里再说。”
“哥,这房子……”
舅舅笑得满脸皱纹:“你别管,快去忙正事。”
“我肯定给你修好。”
老太婆脸一阵红一阵白,嫉妒得直冒酸水:“十,十万块也没多少。”
我妈停下脚步,微笑着看她:“王娭毑,这就是你见识短了。”
“克朗是瑞士的钱,十万块能换八九十万咱们的钱。”
孟组长补充:“这只是定金。”
老太婆翻着白眼:“那都是厂里的钱,再多也不是你的。”
“跟你有关的只有宝贝考不上一中,你花那么多钱,都是打水漂。”
孟组长一拍大腿:“这娭毑不说我都忘了,宝贝的班主任也打电话到厂里了。”
我的心突然提了起来。
他开口说:“宝贝这次考试全县排名一百三十多,进一中是铁板钉钉的事。”
妈妈激动得眼泪夺眶而出,哽咽着说:“好,太好了。”
“真是双喜临门啊。”
她紧紧握着我的手,转过头去,肩膀微微颤抖。
不知何时起,我们的身高已经不相上下。
在我记忆中,妈妈总是比我高出许多,她那高大的身影总是为我挡风遮雨。
我向前迈了一步,将她护在身后。
妈妈。
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看到你的泪水和脆弱。
我已经长大了。
我不仅能成为你的骄傲。
也能成为你的依靠和庇护。
我们急匆匆地回到县城,我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,回头望去,老太婆那不甘心又嫉妒的表情越来越模糊。
我不解地问:“妈妈,奶奶为什么看不得我们好呢?”
“这世上总有一些人,喜欢看到别人受苦受难,哪怕自己得不到任何好处。”
“看到别人过得比她好,她就会心如刀绞。”
“她们没有目标,没有方向,所以总是盯着别人的生活。”妈妈温柔而坚定地说,“所以你要多读书,才能避免成为那样的人。”
回家的路上,妈妈又问起了高成远。
得知他也考上了一中,她松了一口气:“这下我对高厂长有交代了。”
定金很快就到了账。
妈妈把之前离开的人请了一些回来。
工厂又开始轰隆隆地运转起来。
等高厂长一周后回来,已经生产出了一批货。
之后的生产和交货过程中遇到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问题。
但幸运的是,都顺利解决了。
因为高厂长改变了行程去了瑞士,妈妈之前学的英语也用不上了。
她重新找了德语书,想要学会基本的问候。
这次,她说的话连我都听不懂了。
一年后,厂里的订单越来越多。
那些年做出口的利润还是挺高的。
高厂长租了一块地,自己建了厂房。
工厂的人数比之前最兴旺的时候还翻了一番,而且还在不断增加。
妈妈的工资也提高了不少。
因为工厂扩招,她也从乡下选了一些人品可靠的人进厂。
乡亲们更加喜欢她了。
但老太婆很生气。
她的情绪影响不到妈妈,就开始打老房子的主意。
吵着要把老宅收回去。
说那宅子是祖上留下来的,不能送给外人。
虽然她不能强行收回宅子的所有权。
但她可以在老宅院子里捣乱,用棍子捅翻屋顶等等来给我们添麻烦。
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高厂长耳朵里。
这几年妈妈为厂里没日没夜地工作,他都看在眼里。
为了表示感谢,他给妈妈买了一套棉麻公司的单位房作为奖励。
那时候才五百多一个平方。
按照规矩,搬家时要请人暖房,寓意以后的日子红红火火。
赵大娘、舅舅舅妈还有村里好多人都来了。
妈妈没有邀请老太婆,但她还是跟来了。
这房子装修不过四年,前主人很爱惜,看起来跟新的一样。
我们几乎是拎包入住。
赵大娘赞叹:“这蹲坑就在屋里,水一冲就干净了。”
“以后冬天不用出门上厕所,这太好了。”
老太婆翻着白眼:“在屋里上厕所不臭吗?”
“这厨房烧的是煤气,没灰又卫生,还有油烟机,厨房都干干净净的。”
老太婆撇撇嘴:“煤气多贵,山里的柴火不要钱。”
“这沙发是皮的吧,又亮又软。”
老太婆哼哼:“一坐进去半天起不来,不如青林家的木沙发好。”
本来是大喜的日子,不该计较。
但她实在太过分了。
妈妈皮笑肉不笑地说:“王娭毑,我们这房子再不好,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。”
“青林那房子,写的是他的名字不?”
“那是他老婆的名字,将来留给她儿子,跟你家青林没一分钱关系。”
“天天吹你儿子厉害,他要真有本事,就跟我一样,靠自己赚到房子!”
老太婆被怼得面红耳赤,跳起来骂。
“说什么赚到的,我看就是你跟那厂长搞破鞋,人家才给你买的。”
“还不就是靠跟人睡觉换的,我王家不稀罕!”
我气得拳头都硬了。
突然间,门口传来了一声巨响。
众人齐刷刷地转头看去。
原来是高厂长带着高成远站在门口。
那一脚踹门的,正是高成远。
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,怒吼道:“你这个老家伙,胡扯什么呢?”
高厂长皱着眉头:“成远,这样说话太没礼貌了。”
这次聚会也邀请了厂里的同事们。
她们纷纷向高厂长打招呼:“高厂长好。”
老太婆眼珠一转,立刻明白了高成远和高厂长的关系。
她添油加醋地说:“高公子,金玉琼她可没安好心,今天能从你爸手里骗走一套房,明天就能骗走一个厂。”
“这些财产本来都是你的,将来都要变成她的。”
“她就是想当你的继母!”
……
高成远转向妈妈:“金姨,她说的是真的吗?”
妈妈急忙解释:“她是宝贝的奶奶,你别听她乱说……”
高成远眼睛一亮:“金姨,你真的要当我继母吗?”
“你和我爸爸什么时候结婚?”
“我们也能搬来和你们一起住吗?”
他又看向高厂长:“爸,你和金姨好上了怎么不告诉我?”
高厂长的表情很不自在:“没,没有的事。”
“你,你金姨看不上我。”
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老太婆更是像被雷劈了一样:“继母没一个好东西,你,你不怕她有坏心思吗?”
高成远冷冷地看着她:“有坏心思的是你吧?”
“金姨搬家这么大的喜事,你在这里说三道四。”
“有你这样的婆婆,难怪金姨要离婚。”
“离得好!”
“我喜欢金姨和宝贝,我愿意看着爸爸给她们花钱,气死你!”
老太婆气得七窍生烟。
高成远更是步步紧逼:“这里不欢迎你,你滚到金姨前夫那里去吧!”
他一步步地把老太婆逼出门外,然后“嘭”的一声关上了门。
屋子里又恢复了热闹。
高成远挪到我身边:“怎么样,你们不好出手赶人,我这个恶人做得不错吧。”
“我以后给你当真正的哥哥怎么样?”
我看着他:“你这么喜欢我妈啊?”
他沉默了一会儿,低声说:“一开始我也不喜欢你们,觉得你们是乡下人。”
“但你妈天天给我煮夜宵,我上次生病,你们半夜扶我去医院,她还去网吧抓我骂我……”
“她比我亲妈更像我妈。”
那天晚上,月亮很圆。
我和妈妈打扫完卫生,并肩躺在床上。
我说:“妈妈,我也觉得高伯伯不错,你要是喜欢他,就和他在一起,不用管我。”
妈妈侧过头看我:“你真的这么想?”
“你还不到四十,完全可以再婚。”
银色的月光洒满了她的脸,风吹动窗外的樟树叶,沙沙作响。
她轻声说:“好,那妈妈也跟你说件事。”
“你要好好学习,但也不用害怕考不上好大学。”
“因为妈妈会赚越来越多的钱,读书不再是你人生唯一的选择。”
……
不久之后,妈妈和高厂长就在一起了。
但在厂里,两人还是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。
我跟你们说。
老房子着火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有时候他们腻歪得。
我和高成远都觉得自己很多余。
高二那年暑假,爸爸和阿姨离婚了。
爸爸痛哭流涕地来找妈妈。
“她就是在利用我。”
“周胜一高考完,她马上把我踹了,说什么儿子大了以后有靠,不需要我这个没用的男人。”
“她早就上了环,所以我再努力她也生不出孩子,亏我这么多年还以为是自己有问题。”
“玉琼,兜兜转转还是你最好。”
“别人的孩子再好也养不熟,还是自己亲生的好。”
“我们复婚吧,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。”
妈妈斜倚在门边,仿佛在看一出喜剧般,目睹他哭泣了好一会儿。
接着她开口道:“稍等片刻,我拿个东西给你瞧瞧。”
她走进屋内,随后拿出一张鲜红的请帖递给了爸爸。
“下个月二十号,我要举行婚礼,想请你来喝喜酒。”
“按理说,二婚不必这么铺张,但老高说我第一次结婚时啥也没得到,这次一定要补偿给我。”
“所以婚纱、婚礼、宴席,一样都不能少。”
“宝贝会当我的伴娘,继子当我的伴郎。”
“知道你手头紧,你来喝杯酒就好,不用带礼金。”
爸爸凝视着那张鲜红的请帖,嘴巴微张,似乎有许多话想说。
但最终,他只是挤出了混浊的泪水。
“玉琼,我错了。”
“我错得离谱!”
“我真不是个东西!”他靠墙慢慢滑落,双手抱头,“我真是捡了芝麻,丢了西瓜!”
“求你原谅我,别嫁给那个姓高的,我们才是一家人。”
“宝贝,宝贝,你帮爸爸说句话。”
妈妈高高在上,冷冷地看着他:“太晚了,我们已经登记了,只是办酒席的日子定得晚。”
“我以后就是有夫之妇,别再来找我了。”
说完,她用力关上了门。
爸爸的哭泣声还在继续。
妈妈给我上了一堂课。
她问道:“你知道你爸为什么后悔当初和我离婚吗?”
“因为他被赶出家门,无处可去?”
“这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现在过得很好。我过得好,他才会想不通,才会后悔。”
“如果我还是那个乡下的金玉琼,一事无成,天天喂猪喂鸡,他可能只会高高在上地说:玉琼,反正你也嫁不出去,我能要你就不错了。”
“宝贝,所以我们女人,永远不能放弃努力。”
“如果当初我和别的女工一样,下班就去逛街打麻将,你高伯伯也不会看上我。”
是的。
女工那么多,高伯伯为什么会看中妈妈。
因为妈妈一直在努力,因为妈妈再难也没有放弃。
因为努力生活的人,会发光。
会从平凡中脱颖而出,被人看见那耀眼的光芒。
爸爸回到村里后,老太婆的威风彻底没了。
儿子到了四十岁,突然成了单身汉。
她忙着要给爸爸再找一个。
一开始想挑个有钱又年轻的。
后来想挑个年轻好生养没孩子的。
再后来,只要能生,带着孩子也行。
最后,只要能伺候她宝贝儿子,年纪大点也无所谓。
但她名声不好。
爸爸又吃了多年的软饭。
没人愿意嫁进来。
老太婆求到妈妈这里:“玉琼,一日夫妻百日恩,你和青林当年感情也很好,你们还有宝贝。”
“少年夫妻老来伴。”
“以前都是我不好,我不该针对你。”
“我不计较你再婚了,只要你以后和青林好好过日子,给宝贝一个完整的家。”
“我给你跪下行不行?”
她企图用道德来束缚她的母亲。
然而,母亲根本不买账。
“就算你跪地磕头到祖宗十八代,也无济于事。”
“保安,把她抬出去!”
确实如此。
那时候,工厂里雇了两位退伍军人担任保安,他们直接让老太太原地升天。
她回家后不久,就得了老年痴呆。
迷糊时会骂:“都几点了,玉琼那女人怎么还不回家,晚饭还做不做?”
清醒时则哭泣:“造孽啊,都是我造的孽……”
后来她摔了一跤,眼睛斜了,嘴巴歪了,只能躺在床上。
需要人端屎端尿。
父亲可不是个孝顺的人。
赵大妈说,她那屋子,隔着院子都能闻到臭味。
她身上长满了疮,疼得直叫。
熬了一年多,在我大二那年的除夕夜去世了。
作为孙女,我也得回去守灵。
父亲跪在灵前大声哭泣,紧紧抓住我的肩膀,问:“她是你奶奶,你怎么不哭?”
我微微一笑,冷冷地看着他。
“她从小那样对我,我哭不出来。”
“将来你死的时候,我也不会哭。”
“你现在心里肯定很高兴终于摆脱了这个负担,装什么孝子呢?”
如果真孝顺,生前就该好好对待她。
死后哭得再大声,也只是做给别人看。
那一刻,父亲仿佛被砖头砸中。
连连后退几步,颓然坐倒在地。
他双手捂脸,肩膀颤抖,全身都在抖动。
这一次,他是真的哭了。
想到自己过去的行为,想到老了也会和老太太一样,他后悔了吧。
可惜。
无论是我,还是妈妈,都不会回头了。
忘了说,我和高成远一起参加高考,我考上了一个排名靠后的985大学,他考上了一个不错的211大学。
我们的大学离得很近。
周末我去找他时,他搂住我的肩膀说:“这是我亲妹妹,我们是龙凤胎。怎么样,长得像吗?”
他的室友都说我们长得像。
我们相视一笑,没有揭穿真相。
长得像不像并不重要。
我把他当哥哥,他把我当妹妹。
我们就会是永远的兄妹。
竹子厂经历了几起几落。
在几年的繁荣后,遭遇了2008年的经济危机,国外市场冷却。
苦苦支撑了三年。
后来市里搞环保示范产业园,高伯和妈妈争取到了机会。
这才渡过了危机。
那些年妈妈读了夜校,拿到了自考本科文凭,考了会计资格证。
报了英语培训班,学会了word、excel。
我还看到她用软件和国外的网友聊天。
每次回去,她手上都会出现新的东西。
高伯伯说她什么都学不精,都是半桶水。
新厂的花坛里,高伯让人种了很多大丽花。
这种花开花晚,花期却很长。
耐旱耐凉,养护简单,花朵硕大,颜色鲜艳,花团锦簇。
高伯说:“这花就像你妈一样,老来俏,还俏得久!”
妈妈很生气,罚他晚上不准吃肉。
他向我和我哥诉苦,我们只当他在秀恩爱。
我们都很喜欢妈妈。
因为她永远在探索,她从不止步。
因为她总是会对我们说:“怕什么,失败了又不会死!”
“只要活着,就还有机会。”
后来我看了一本书,叫《本杰明·巴顿奇事》。
里面有一句话很适合妈妈。
大概意思是说:只要你想开始做一件事,任何时候都不算晚。
所以如果想变得更好,无论是十五岁还是五十岁,只要开始,就永远不会太晚。
已完结